1985年,东莞撤县设市,四十年来,东莞迅速由一个农业县发展成为国际制造业名城,成为全国第15座拥有万亿GDP、千万人口的“双万”城市。改革开放以来,有超过2亿人在东莞奋斗过。从“打工作家”到“素人写作者”,他们都是其中的“2亿分之一”。
这些人在东莞工作、生活、感受、写作,在东莞演绎“麻雀变凤凰”的人生传奇,让“东莞制造”有了更加丰富的精神肌理,也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大众写作”精彩而生动的缩影,是“新大众文艺”在广东兴起与蓬勃发展的样本。
不久前,鲁迅文学院东莞作家研修班在北京举行,来自东莞各行各业的36位基层写作者,包括“烧烤诗人”温雄珍、清洁女工作家王瑛、“石材诗人”曾为民、教练作家章新宏、电子厂工人作家马益林……他们不仅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他们不仅是“巨变”的亲历者、见证者,也是“巨变”的书写者、记录者。
此次,羊城晚报花地副刊特约专版,发表鲁迅文学院东莞作家研修班学员的新作。一斑窥全豹,读者可以由此听到大地上草根生长的声音。
所谓的艺术并不是象牙塔里精英的专利。“新大众文艺”写作者与其他作家一样,有文学表达的权利和能力,甚至更接地气,更有烟火气。
(文/柳冬妩 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东莞长安镇,生产线上的工人在车间做工间操 张村城 摄
清洁女工笔记
文/王瑛
现在楼盘不能如期交房,很多细节的地方没有处理好,每层楼的卫生没有完成。走火通道的墙面要进行粉刷,第一道工序是把墙面进行打磨,再刷固定的白色材料。
十二月二十九日,开始打磨走廊墙面,灰尘铺天盖地。我见证了这种尘埃无孔不钻的气势,它与沙尘暴气势汹汹地到来没有区别。我把样板房的门窗关好,忽略了门下面有缝隙。半个小时里,灰尘蜂拥而进。板房的台面、地面全是厚厚的灰尘,可以在上面写字。
下午上班,经理要求紧急处理。组长过来协助我清洁。组长单脚踩在桌面上,去擦墙上那一幅画上的灰尘,桌面塌下来,组长受伤。我亲眼看见了那种痛,那只脚不能碰,不能着地。组长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才会不痛。我看见地面上的碎玻璃,组长的痛应该就像这些玻璃碎片一样的撕裂。
组长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脚趾粉碎性骨折”。风风雨雨五十八年的组长,去过泰国、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意大利、美国、英国……那双脚完成了那么长的行程,却在这里定格成粉碎性骨折。她不能上班了。组长不来上班,保洁组没有人为我们遮风挡雨,陷入半瘫痪状态。
交房时间到了,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交房的约定如期而至。我们开展了五天大型活动,安排了美食节,还邀请书法家来现场写春联。地面铺上红地毯,转弯抹角的地方、门口、开阔地,摆上了鲜花和欢迎回家的标语。原来七棵乌桕树的地方,全面升级成广场,现在铺上红地毯,成为烧烤活动的地盘。
五天活动结束,地毯掀开,下面全是油污。
经理通知大堂的保洁员清洗油污。有经验的人告诉保洁员燕拿洗石水洗,却没有告诉燕,洗石水要兑清水。燕把油污的地方洗得比雪还白,这一团那一团地突出来。经理不接受这个颜色的出现,叫我们大家到现场集中观看。最后要求把这块地盘洗成白色。大家沉默了,四散离开现场。谁都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办不成的事情会留下来,不知道谁妥协……
最后经理让步,她接受这个观点:时间长了,每个人带来的脚印会把那些白色的地方踩成黑色,就变成统一的颜色了。现在经理要求我们把地面上的油污用洗衣粉加洗洁精加热水洗一遍。
我们用刷子刷了两个小时,把颜色变回来一点。我望着这些被踩的石头,想到它就像一个人的一生,一经出现在这个世上,主宰不了自己的时候,要接受各种风云变迁。我们经理总想保持它原来的本色,这种守护,需要一个人的坚持和一群保洁工的维护……
2022年8月22日,东莞市万江,⼥⼯们在制作“⼤⼒神杯” 张村城 摄
故乡很遥远
文/马益林
每个冬天,我几乎都会回家,可谈起故乡来,却又像在谈论一段久远的往事。
我十六岁就离开了家乡南下打工,当时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熟悉的事物逐渐变少,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现在想想,那真是一种逃离。我生长在武山县下辖的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且从小就围绕着那个村庄活动,从未涉足过远方。三五次去县里的经历,也是就医的缘故。至于市里,直到此刻我都没有真正地去过,因此,我每在简介上写下“甘肃天水人”时,心里多少有些发虚。
火车的目的地是广州。虽已过中秋,依然溽暑蒸人,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浑厚的潮腥味。之后又转乘大巴,一路就到了东莞。从那一刻起,直到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在东莞讨生活。这样下来,我在外乡的时间与在故乡的时间恰好一样,这也给我造成了一种身份认同上的困境,我到底算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说句矫情的话,其实我一直都在怀念故乡。尤其刚出来那几年,十七八岁,在五金厂做学徒,天天上晚班,可能是黑白颠倒导致内分泌有些失调,也可能是青春期的余韵,我变得非常自恋,非常矫揉造作,特别喜欢一些极其伤感的音乐,后来又迷上了那种凄美的古诗词,再后来就学着自己写,写完贴在QQ空间。
当然没什么人来夸我,可我还得继续写,我要抒发自己的那种情绪,写不出来就强行感伤,强行调动乡愁。现在看来当初的我多少有些毛病,但那也是文学在我心里生根的时刻。
后来我开始不满足写短小的东西,就去看小说,记得是萧红的《生死场》,看完也半懂不懂,就知道挺乡土的,那种风土人情我也挺熟悉,就学那种腔调写一些几百字的短文贴在QQ空间。后来被给我上过课的一位老师看到,说我有天赋,给我列了一些书单。我就想,既然有天赋,那咱就好好弄。于是我把那些书全部买下来,一本一本地看完。就这样,我被那位老师,也就是诗人亦村先生,“忽悠”上了文学这条羊肠小道。
今年六月,我回了一趟家,这也是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季节回家。临出发前,我告诉儿子这个时节的家乡有多美,金黄色的麦田、漫山的蚂蚱、场里的麦垛群、河湾里光屁股游水的小孩、在山野里垒起土窑烧洋芋的少年、边走边撒下粪粒的羊群、绑在树阴下随处可见的骡马……
儿子听得两眼放光,可到了家乡一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村子里只有零星的一些老人在树阴下打着瞌睡,河湾里的水也几近干涸,两边的河堤建得高而陡,河床上铺满了被太阳烤得炙热的石头。而麦田,发小告诉我,多年前大家就已经不种麦了,现在全是清一色的玉米。清晨,他坐在院子里煮罐罐茶。玉米好,产量大,价格好。他说,哎呀,以前六月是最忙的时候,现在没一点事干……
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每年都回家过年,却仍然感觉故乡很遥远了。其实我回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乡,是故乡的一个片面,在故乡的其他季节里,我是缺失的。我要争取把那些藏在心里的、与故乡沾边的故事写出来。
2012年12⽉17⽇,东莞市长安镇,路上⼯⼈边吃早餐边赶着去上班 张村城 摄
每当蝉鸣荔香时
文/章新宏
每当蝉鸣荔香时,一幕幕与荔枝的过往总会油然浮现。
我生于江西,没见过新鲜荔枝,但我知道荔枝极好吃。母亲生弟弟那年,我跟着母亲吃过一瓶荔枝罐头和一包荔枝干。直到1984年,在福建当兵的表哥回家探亲,我才第一次邂逅了这心心念念的水果。彼时,福建出入江西极为不便,武夷山脉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横亘其间,鹰厦线是福建通往外省的唯一铁路干线。而荔枝的保鲜难度极大。不知表哥用了何方神术,当他把荔枝给到奶奶手里时,仿佛带着闽南的海风和阳光。表哥轻轻剥开一颗荔枝,果肉晶莹剔透。八十好几的奶奶,把圆溜溜的果肉含在没牙的嘴里时,笑着一个劲地点头,含混地连声说:“嗯,好恰(好吃)!好恰!”
当奶奶见到我的眼神饥渴地望着她时,也塞给我几颗荔枝。我如获至宝。从来没吃过这么奇妙的东西,感觉整个人随着那股清甜在悄悄融化。
八年后的暑假,我来到东莞。向阳路上,实验小学校长办公室里,班子成员听了我求职的来意后,热情接待了我。教导主任让我先尝尝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桂味和糯米糍。盛情之下我品尝了两颗,心头一惊:哇!世上怎有这般好吃的水果?虽然八年前也曾品尝过,但和这眼下的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也许我和东莞的缘分早已注定, 那天竟然是校长和行政班子放假前的最后一班岗,若再迟一天我和东莞就擦肩而过了。也是从那天起,我和荔枝也算是结上了缘。
1995年临近暑假,母亲带着小外甥来看我。校长知道后,特地让人在传达室放了两箱荔枝,一箱桂味,一箱糯米糍,然后打电话给我,叫我下班记得带回家,给母亲和外甥尝尝东莞的特产。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女儿上幼儿园时,因模样可爱深受老师喜欢。她那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恰似糯米糍圆润饱满的果肉;细腻白皙的肌肤,又如荔枝果肉般晶莹剔透,老师们亲昵地称她为“糯米糍”。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和妻子心里甜滋滋的。
来东莞三十多年了,荔枝不再是稀罕之物。但每年荔枝刚上市时,即使价格昂贵,我也会第一时间买来品尝。这一口清甜,不仅是对美味的追求,更是对初来东莞时人们给予我的那份热情与善意的怀念。
茶 语
文/周一
庚子暮春,农家别院,择一处明媚,撑一几木桌,一壶,一盏,一人。在这晨光里,听犬吠鸡鸣,看莺飞草长。
水井打上来的水,甘甜清冽,明前毛尖的炒香,扑鼻而来,未冲泡,已沁入心脾,甚是怡人。阁楼上《琵琶语》琴声婉转,如泣如诉,拨人心弦。
茶入壶,水入茶,卷曲的一叶一芽便在水中舒展开来,翩翩起舞,曼妙如霓裳羽衣。世间万物皆有灵气,这一芽一叶,不偏不倚,不早不迟,越过山丘,穿过云雾,溜过茶女的指尖,就这样扑面而来。这水,亦如是,它没有随波逐流化一朵浪,也没有随风潜入某个春夜,却溪水流长,洗尽铅华,不带一尘,涓涓而来。芽戏水,如生在数重山外的枝头般随风摇曳,水弄芽,如回归江海之上的云蒸霞蔚。也许,这就是圆满。
这叶,这水,似曾相识。为赴这场前世约定的相逢,我亦涉水而来,虽跌跌撞撞,却也撞个满怀。这尘世间的你我,是见千帆过尽的旅客,还是少小离家的归人?既已相逢,无问西东。
茶香四溢。
你说:此生漫漫悠长,来过,便不曾离开。
泡第二壶时,有风。拂堤醉杨柳,春烟弄纸鸢,那是风起的方向。它吹过蒌蒿芦芽,蜻蜓蛱蝶,人面桃花,也吹到我的胸口,几前,壶中。粼粼波光随之在壶口舒展,浑圆的茶芽则交错叠落在壶底,这一动一静,如脱兔处子,如西子淡抹浓妆皆相宜。亦如岁月之于你我,彼此温柔,互相惊艳。此时啜上一口,如饮干邑,回甘生津。
茶也醉人何须酒?我已微醺。
你说:不醉,不知酒浓,不尽兴,不回舟。
第三壶茶,无色,亦无味,却多了一份若即若离的悠长。这悠长,是擦肩的一刹那,是千年的传说,是风中的承诺,是陈年的佳酿,是转身,也是永恒。行走世间阡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何不如此?三生石上千年一诺一世迷离,忘川河畔彼岸花开缘聚缘散。月明有泪,玉暖生烟。那行云流水的孤僧,可否欢肠不结冰,那世间最美的情郎,可否不要飞去理塘?时光不语,西风古道还在,断肠人已在天涯。我们只能在曲终人散时,叹相见恨晚,慰来日方长。
远处,残阳铺水,半瑟半红,孤烟已直,落日未圆。
此时,晚霞正透过摇曳的树枝,在杯壶间,迷离。
我看见杯底那朵手绘莲花,在逆光中盛开,白玉般的花瓣,一瓣欢喜,一瓣慈悲。
大象工厂(组诗)
文/苏 烛
1、铣 刀
一柄刀,高悬于暗夜
纵使它疲惫着
但它早已斩下
斩掉切割,斩掉指标
斩掉姓名,斩掉编号
斩掉汗水与文明的交锋
斩掉族群与贫穷的世仇家恨
一柄刀,决意
慈悲的时候。整个夜晚
都是它的刀鞘
2、女矿工
一个年老的女矿工
在矿场挖矿
就像一个母亲
在给另一个母亲接生——
她熟练地
打开着她
就像多年前,她不止一次
熟练地打开着自己
同是泛着银光的器械
铁锨之下的伤疤
疼痛,还有呻吟
这些年,她和她
一再掏空自己
哺育着这个星球上
各自的孩子们
3、防尘服
厚厚的防尘服
遮住来自各个经纬度的五官
一串英文加数字
代替来自各个朝代的姓氏
在这里,你
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但我——偶尔不是我
如同宇宙中
被恒星、行星取代的
遥远个体
我们穿梭忙碌于这远离人世的
地球空间站:
东莞,高埗镇,诚意大厦
二栋B座
5号车间
离地,三英尺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8月12日A7版
资料来源丨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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